就在这时，包厢门被推开一条小缝。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探了进来，大约三岁的小男孩，穿着可爱的背带裤，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茫然四顾，最终锁定江晚，软软地喊了一声：“妈妈，爸爸问你什么时候回家呀？”

小家伙视线一转，落在满头满脸暗红酒液、狼狈僵立的陈文身上，小手指着他，稚嫩的嗓音里充满了天真和好奇：

“妈妈，这个叔叔……好像照片里爸爸哭的样子哦。”

空杯子落在玻璃台面上的那声轻响，像一枚针，扎破了被极致寂静撑满的气球。

“妈妈，这个叔叔……好像照片里爸爸哭的样子哦。”

稚嫩的嗓音在死寂的包厢里回荡，每一个字都清晰得残忍。所有目光，原本盯在江晚和陈文身上，此刻齐刷刷地转向门口那个小小的身影。

江晚的背影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。她没有回头，也没有去看陈文此刻脸上会是何种表情。那一定很精彩，但她一丝一毫都不想看见。她只是快步走向门口，高跟鞋踩在地毯上，发出沉闷的、急于逃离的叩击声。

她弯下腰，一把将儿子抱进怀里，用身体挡住了孩子好奇张望的视线，也隔断了身后那几乎要将她灼穿的目光。

“我们回家。”她的声音低而急促，带着一种强撑的平稳，抱着孩子几乎是冲出了这个令人窒息的金色牢笼。

走廊的光线明亮一些，却照得她脸色愈发苍白。怀里的孩子不安分地扭动：“妈妈，那个叔叔……”

“嘘，乖，没事了。”她打断他，手臂收得更紧，脚步更快，几乎是小跑起来，直到彻底将那扇门、连同里面所有不堪的过去甩在身后。

冰冷的夜风灌进肺里，她才允许自己停下来，靠在路灯杆上，微微喘息。孩子的小手摸上她的脸，触到一片冰凉的湿润。

“妈妈不哭。”小家伙的声音带了点慌张。

江晚用力闭上眼，把剩余那点不争气的酸涩逼回去。“没哭，风太大了。”她蹭了蹭孩子的额头，声音哑得自己都陌生，“我们回家找爸爸。”

是的，回家。回那个她离婚后勉强安置下来的、小小的、但至少干净温暖的家。和那个在婚姻介绍所资料上写着“老实本分”、愿意接受她和她孩子的男人组成的新家。

…

包厢里，时间仿佛依旧凝固着。

红酒顺着发梢滴落，在他昂贵的西装上留下深色的、蜿蜒的痕迹，像一道道干涸的血泪。陈文站在那里，一动不动。孩子那句天真又残忍的话，比江晚浇下来的酒更烈，像一把烧红的钝刀，在他心口反复捅搅，撕开一个血淋淋、从未愈合的口子。

照片里……哭的样子？

他眼前猛地发黑，胃里翻江倒海。是了，分开后那段行尸走肉的日子，他醉生梦死，在哪个狐朋狗友的镜头下失态过？他自己都记不清了。那种烂泥里的狼狈，怎么会……怎么会还有照片？还被她收着？甚至还……给孩子看？

“陈总……您……您没事吧？”有人壮着胆子，递过来一叠纸巾，声音小心翼翼，带着谄媚和恐惧。

陈文没接。他甚至没看那人一眼。

他猛地弯腰，一把抓回茶几上那份被酒液溅湿、更显皱巴污糟的租房合同，手指用力到几乎要攥穿那些承载着他无数个日夜挣扎和绝望的纸张。

然后，他直起身，一言不发，拨开面前僵立的人群，踉跄着冲了出去。

…

深夜的老小区寂静无声，楼道里的声控灯时亮时灭。

江晚哄睡了孩子，坐在狭小客厅的沙发上，对着窗外零星的光点发呆。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冰凉的屏幕。脑子里乱糟糟的，一会儿是陈文那双通红压抑的眼睛，一会儿是他当年决绝离开时瘦削沉默的背影，一会儿是前夫摔门而去时厌恶的嘴脸。

“叮——”

一条新短信，来自一个早已删除却烂熟于心的号码。

【我在楼下。】

简单的四个字，像投入死水的石头。

江晚的心脏骤然缩紧。她走到窗边，撩开窗帘一角。

楼下，昏黄的路灯下，停着他那辆与这破旧小区格格不入的黑色轿车。而他，就靠车站着，依旧穿着那身被红酒毁掉的昂贵西装，头发凌乱，身影被灯光拉得长长的，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颓败。

他似乎感应到她的视线，抬起头。

隔着一层玻璃和好几层楼的距离，目光遥遥撞上。

他没有再发短信，也没有喊她。只是那样望着，像一尊固执的、被遗弃的雕像。

江晚猛地拉上窗帘，背过身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。她不该看的。不该再有交集。

几分钟后，手机又震了一下。

还是那个号码。

【对不起。】

【我只是……很想看看你。看看你们。】

【他……对你好吗？】

最后一句，几乎能想象出他打下这几个字时，是怎样的艰涩和……卑微。

江晚盯着那几行字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。

好不好？和一个谈不上爱、只是彼此需要、搭伙过日子的人，能有多好？无非是冷热饭菜，一张床，孩子有个名义上的父亲。**、心动、那些撕心裂肺的痛和甜，早在她决定埋葬过去、向现实低头的那一刻，就一同死去了。

她深吸一口气，指尖在屏幕上悬停良久，最终只回了三个字。

【都过去了。】

发送。

然后，她删掉了这条短信记录，连同那个号码再次拉黑。动作干脆，没有犹豫。

做完这一切，她脱力般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，抱住膝盖，将脸深深埋进去。

窗外，路灯下，陈文看着屏幕上那三个冷冰冰的字，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，额头重重抵在冰凉的车顶。

是啊，都过去了。

他用七年血汗爬出泥潭，以为终于能够到月亮，却才发现，月亮早已照在了别人的池塘里。

连倒影，都碎得捞不起了。

夜风吹过，带着刺骨的凉意，却吹不散那浓得化不开的悔恨和……无望。

他终究，连问一句“你好不好”的资格，都没有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