门缝里漏出的声浪像黏稠的潮水，裹挟着烟味、酒气和变调的怀旧金曲。江晚的手指在冰凉的门把上顿了顿，几乎想转身就走。这种场合，镀了层“同学情谊”的金边，内里早被攀比和窥探蛀空了。她一个刚离婚带着孩子的，来做什么？做别人***那点唏嘘的佐料么？

最终她还是推开了门。喧嚣劈头盖脸砸来，霓虹光斑在每一张醉意醺然的脸上切割跳跃。她垂着眼，想快速溜到最不惹眼的角落，却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绊了一下，脚步钉在原地。

角落的阴影里，坐着陈文。

不是记忆里那个一身倔骨、穷得清晰明了的少年。西装革履，腕表折射出冷硬的光，指间夹着的烟升起细直的灰雾。他侧着头听旁人说话，下颌线绷得紧，周身笼着一层沉甸甸的、与这浮狂欢闹格格不入的隔绝感。

有人看见她，咋呼起来。几道目光黏腻地扫过来，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。领她进来的学姐嗓门拔高，几乎是在呐喊：“哎哟！看看谁来了！晚晚！你可算到了！大家瞧瞧，是不是还跟毕业那会儿一样水灵？”

笑声有些夸张地附和。学姐又把她往人群里推，力道大得让她踉跄了一下：“尤其是陈总！陈文！你们老相识了，必须得喝一个！陈总现在可是了不得，咱们班混得最像样的！”

“那是，陈总如今手指缝里漏点，都够我们吃一年了！”

奉承声里，陈文抬起了眼。

目光穿过摇曳的灯光和扭曲的人影，沉沉地落在她脸上。那里面没有久别重逢的惊诧，没有恨，也没有旧情，只有一种近乎疲惫的深黯，像积了太厚灰尘的旧窗，透不进光。他极轻微地对她点了下头，嘴角牵起的弧度勉强算是礼貌，却疏离得让人心头发凉。

江晚指甲掐进掌心，胡乱地在靠近门边的沙发角落坐下，背脊僵直。

聚会因他的存在而被推向一种扭曲的**。人们围着他，酒杯碰撞出脆响，谄媚的话不要钱似的往外抛。他话很少，偶尔颔首，指尖的烟灰簌簌地落。

有人喝高了，大着舌头问：“陈总，现在什么都有了，最想干嘛？是不是得把以前没享的福都补回来？”

闹哄哄的场面静了一瞬。所有目光，明目张胆或偷偷摸摸地，在他和她之间来回拉扯。

陈文沉默着，将烟蒂摁灭在水晶烟灰缸里。然后，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瞠目的动作——他缓缓伸手，从昂贵西装的内袋里，掏出一份折叠得整整齐齐、却边缘磨损、纸质明显泛黄的文件。

那纸太旧了，与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。

他站起身，走向她。脚步落在厚地毯上，没有声音，却像踩在所有人的心跳上。他在她面前一步远的地方停住，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，将她完全笼罩。

他没有看她，视线落在那些泛黄的纸页上，指腹极轻地摩挲过上面模糊的字迹。

“江晚。”他开口，声音哑得厉害，像被粗粝的砂纸磨过，瞬间戳破了所有虚假的喧闹。

包厢里落针可闻，连呼吸都放轻了。

他将那份皱巴巴的合同轻轻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。酒液被震得轻轻晃动。

“看，”他喉结滚动了一下，声音低得几乎只有她能听见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，“桥洞那边……早就拆了。现在，三环内，最好的学区房，我买得起了。”

他终于抬起眼，看向她。那眼底是红的，压抑着太多汹涌的、几乎要决堤的情绪，悔恨、痛楚、挣扎……还有一丝摇摇欲坠的、卑微的祈求。

“能不能……”他嗓音颤得不成样子，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艰难地抠出来，“再给我……一次机会？”

江晚看着那份合同，看着上面他曾紧紧攥着、代表他们最初也是最后蜗居之所的凭证。那些混杂着霉味、泡面香气和他怀抱温度的日夜，那些被贫穷压得喘不过气却依然咬牙相信未来的瞬间，呼啸着撞进脑海，撞得她五脏六腑都错了位，尖锐地疼。

她慢慢地、慢慢地抬起头，迎上他的视线。脸上没有任何表情，没有恨，没有怨，甚至没有波动，只有一种历经彻底破碎后的死寂和平静。

她伸手，端起了自己面前那杯澄澈的红酒。

手臂抬起，稳定得可怕。

手腕倾斜——

殷红的酒液，不是泼洒，而是以一种缓慢的、近乎残忍的仪式感，从他梳理整齐的头发开始，浇过他宽阔的额头、紧闭的眼睛、高挺的鼻梁、紧抿的薄唇，最后淋透了他那件价值不菲的订制西装的前襟。

粘稠的液体淅淅沥沥地往下滴答，在他脚边昂贵的地毯上积下一小滩污渍。他站着，一动不动，像一尊被审判的石像，只有垂在身侧的手攥成了拳，指节泛出青白色。

空杯子被轻轻放回玻璃桌面，发出清脆却惊心的一响。

“恭喜啊，陈总。”她的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，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涟漪。

“但睡天桥的日子，”她一字一顿，清晰无比，砸进死寂的空气里，“比睡你买的床——”

“干净。”

极致的寂静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