城东新区的“天玺广场”是这座城市新晋的繁华地标，巨大的玻璃幕墙在午后骄阳下闪闪发光，像一块块竖起的金砖。这里聚集着国际大牌旗舰店、米其林餐厅和会员制的艺术画廊，空气里弥漫着金钱精心烘焙过的味道。戎骁的电瓶车停在广场边缘的非机动车停放区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，像闯入天鹅湖的丑小鸭。

他拎起一份包装考究的日式便当，目的地是广场深处那家以昂贵著称的“云顶怀石料理”。脚步踩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，发出清晰的回响。广场中央巨大的音乐喷泉正随着交响乐起伏跳跃，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小小的彩虹。衣着时髦的男女穿梭其间，拎着印有奢侈品Logo的购物袋，谈笑风生。戎骁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，蓝色的外卖制服在这些人流中像一块突兀的补丁。

快走到“云顶”门口时，他习惯性地侧身避让一对挽着手的情侣。目光掠过旁边那家意大利顶级皮具品牌“Valextra”的旗舰店，巨大的落地玻璃橱窗里陈列着当季新款手袋，价格标签含蓄地隐藏在不起眼的角落，但戎骁知道，那上面每一个数字都足以让他跑上几个月甚至更久。

就在他准备收回目光的刹那，橱窗光洁如镜的玻璃上，清晰地映出了店内的景象。

戎骁的脚步，像被瞬间浇铸进了水泥里，死死地钉在了原地。

橱窗倒影里，一个穿着米白色真丝连衣裙的窈窕身影正背对着他。那背影他太熟悉了，熟悉到她肩颈处那一道柔和的弧线，熟悉到她微微侧头时耳垂上那枚小巧的珍珠耳钉——那是他去年生日时，用攒了三个月的私房钱买的，马云云当时还嗔怪他乱花钱。

此刻，马云云正微微侧仰着头，对着她身边的男人巧笑倩兮。那个男人身材高挑，穿着剪裁合体的浅灰色亚麻休闲西装，一只手随意地插在裤袋里，另一只手，正轻轻搭在马云云的腰间，姿态亲昵而自然。男人微微低头，在她耳边说着什么，马云云便笑得花枝乱颤，身体不自觉地更靠近了男人几分。阳光透过橱窗洒在他们身上，画面和谐得刺眼。

戎骁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，然后又被丢进了沸腾的油锅。血液疯狂地涌向头顶，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，只剩下耳边尖锐的嗡鸣声，盖过了喷泉的交响乐，盖过了广场上所有的喧嚣。他手里拎着的便当盒变得沉重无比，塑料提手深深勒进他的掌心，带来一阵麻木的钝痛。

橱窗里，那个男人拿起一款小巧精致的白色手包，递给导购，姿态随意得像在买一瓶水。马云云则拿起另一款更大些的棕色手袋，在自己身上比划着，侧头询问男人的意见。男人笑着点头，伸手宠溺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尖。这个动作，像一把烧红的匕首，猛地捅进了戎骁的眼睛里。

他认得那个男人。尽管只见过一次，在马云云大学毕业那本厚厚的纪念册里。那张穿着篮球服、笑容阳光的脸，下面印着名字：顾言澈。马云云的初恋，那个据说家境优渥，后来出国深造的“白月光”。

戎骁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冻住了，又似乎在瞬间燃烧起来，***两重天。他像个傻子一样，僵立在人来人往的奢华广场上，看着橱窗里那对璧人谈笑风生，看着他法律意义上的妻子，依偎在另一个男人身边，挑选着价值不菲的奢侈品。

时间像是凝固了，又像是被拉长成一条痛苦的胶带。直到“云顶怀石料理”穿着和服的服务员焦急地出来张望，看到了门口呆立的戎骁和他手里的外卖袋，快步走过来：“先生？是‘竹’包厢的餐吗？客人等急了。”

戎骁猛地回过神，像被人从冰水里捞出来。他艰难地转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，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，只能僵硬地点点头。服务员接过便当，疑惑地看了他一眼，匆匆进去了。

戎骁的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，死死钉在橱窗的倒影上。顾言澈似乎刷了卡，导购**笑容满面地将两个包装精美的购物袋递给他们。马云云挽着顾言澈的胳膊，两人转身，准备离开店铺。

戎骁几乎是本能地，猛地侧身躲到了旁边一根粗大的罗马柱后面。冰冷的石材硌着他的后背，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。他屏住呼吸，看着马云云和顾言澈有说有笑地走出“Valextra”的店门。马云云脸上洋溢着一种戎骁许久未见的光彩，那是纯粹的、放松的、被宠溺的快乐。她手里拎着那个崭新的白色小包，棕色的袋子则在顾言澈手里。

两人没有走向停车场，而是悠闲地漫步在广场上，像是沉浸在只属于他们的世界里。戎骁像一抹无声的影子，隔着人流和喷泉的水雾，远远地跟随着。他看到顾言澈买了两支昂贵的意大利手工冰淇淋，将其中一支递给马云云，她笑着接过，小口地***，姿态娇憨。他看到顾言澈指着广场对面新开的艺术画廊说了句什么，马云云眼睛一亮，连连点头。两人依偎着走了进去。

戎骁没有再跟进去。他靠在画廊外冰冷的墙壁上，午后的阳光炽烈，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，只有深入骨髓的寒冷。他掏出手机，屏幕解锁，壁纸还是他和马云云在结婚登记处门口拍的合影。照片里，云云穿着简单的白衬衫，头微微靠在他肩上，笑容羞涩而甜蜜。他穿着自己最好的一件夹克，笑容憨厚而满足。

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，点开了手机相册。最新一张照片，是他昨晚深夜收工回家，在小区地下车库拍的。马云云那辆白色奥迪A4L的后备箱里，塞满了开得正盛的红玫瑰。娇艳欲滴，浓烈如火。旁边还歪歪斜斜地放着几个拆开的、同样昂贵的礼品袋。当时他只觉得奇怪，云云什么时候这么喜欢玫瑰了？还一次买这么多？他拍了张照片，本想今天问问她。

现在，不需要问了。

后备箱里那些如火的红玫瑰，此刻在他脑海里，化作了无数根烧红的钢针，狠狠扎进他每一根神经。橱窗里马云云依偎着顾言澈挑选手袋的画面，像循环播放的电影胶片，一遍遍灼烧着他的视网膜。

手机在掌心震动，是系统催单的提示音。戎骁低下头，看着屏幕上闪烁的订单信息和不断跳动的倒计时，又抬头望向那家安静的艺术画廊。玻璃门隔绝了里面的世界，也隔绝了他过去半年自以为拥有的那个家。

他沉默地站直身体，最后看了一眼画廊紧闭的门，像要把什么彻底钉死在原地。然后，他转过身，走向自己那辆破旧的电瓶车。每一步都沉重无比，仿佛脚下不是光洁的大理石，而是冰冷的泥沼。

拧动钥匙，电瓶车发出沉闷的启动声。戎骁戴上头盔，面罩“咔哒”一声落下，遮住了他此刻所有的表情。他汇入车流，速度比来时更快，像一支离弦的箭，射向城市另一端等待送达的订单。只是这一次，保温箱里的食物不再带着家的温度，只剩下冰冷的、机械的使命。头盔下，那双曾经盛满生活热情和对未来期盼的眼睛，此刻沉静得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深海，有什么东西在深处碎裂、下沉，酝酿着无声的惊涛骇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