谁也没想到，立秋后的第一场雨会来得这么快，这么让人猝不及防。

傍晚，体育课才结束不久，天空便阴得如世界末日般可怕，轰隆隆的闷雷从四面八方传来，让班级里的学生们听见都躁动不已，无心学习。

自习课上，作为十五班的班长兼学霸，坐在讲台前的程鸿远听见班内窸窸窣窣的说话声，撩了下眼皮，然后头也没抬地象征性告诫道：“安静…”便不再理会下面的那些小动作。

云景阳蹙眉咬着笔头，一边思索一边急速写着明早要教的化学试卷，突然，一阵巨大的雷响打断了他的思路。

“妈的…”暗骂一声，他转头看向窗外的天，心里烦闷，最讨厌的就是下雨天了。

耳边，其他同学聒噪的声音叽叽喳喳地传来：“***，怎么下雨了，一会儿还想去打球呢！”

“真烦人，我没拿伞，怎么办啊？”距离云景阳几排的班花苏倩瞥了眼前面的云景阳，接着面色不虞地小声嘀咕。

身边几个男生听到苏倩的话，眼珠同时骨碌碌转，忽然庆幸早上他们的父母很是明智地将伞塞进自己的书包里，心里不由地美滋滋地想：苏倩没带伞的话，是不是就证明他们有机会与班花共用一把伞了？

讲台上，程鸿远正在写字的手不知为何也停下来，他挑起眼皮看向苏倩的方向，不过只一眼，他就收回了视线，继续低头埋进题海里。

不同于那些男生们的想入非非，云景阳用嘴叼着笔，伞？哎，是啊，他也没拿伞，估计一会儿要淋雨回去了。

眼神习惯性向后瞟，云景阳身形停滞，穆霭是不是也没有伞？于是他目光忙不迭落在最后一排的窗边那人身上。

下一秒，云景阳脸上的神色变为错愕，因为他看见穆霭此时的表情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…快乐？

生怕是自己眼神不好，云景阳又定眼瞧了在抬头望向窗外的穆霭很久，这回他才确定这人真的在笑，虽然他唇边弯起的弧度很浅，可云景阳还是捕捉到了。

穆霭竟然在笑？当真是神奇！

想起下午穆霭把他丢下的事情，云景阳心里还有些气，可也不知道为什么，这一刻当他看到穆霭的笑时，好像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了。

原来穆霭笑起来时眼尾是微微下垂的，带着点无辜的姿态，这会儿看着不像小猫儿倒像是小狗仔。

云景阳眼底神情逐渐变得温柔，他一手撑着头，细细打量起此刻的穆霭，对方额角细软的头发随着下巴的扬起滑至下颚，嘴角那抹不算深的浅笑显在白皙光滑的侧脸上，仿佛清晨雨露滴落至草尖，亦如晨风停歇后的树叶簌簌摇动，使得所有的一切都那么恰到好处。

也让他在看见后，感觉满世界都陷入寂静无声，唯有自己心脏不受控制的快速跳动声在耳边响起。

手掌不自觉贴近心口的位置，云景阳疑惑，这是什么感觉？像是电流，酥酥麻麻的，带着指尖都失去了知觉。

良久，云景阳回过神，他收回视线，下意识转悠着笔，转头跟随穆霭的目光瞥向窗外，可是除了萧瑟的风和即将到来的秋雨，他看不到其他别的东西，所以穆霭在高兴什么？云景阳很是好奇。

放学***响起的时候，班级重新恢复了乱糟糟一片，不管外面是否在下雨，所有人都以极快的速度收拾着书包准备回家。

云景阳动作慢吞吞地整理着书本，肩膀被人搂住，“喂！大阳，要不要一起回家？我带了伞。”

云景阳没回头，他知道对方是自己朋友，隔壁十三班的周君彦。

将最后一本练习册放进书包，云景阳回道：“不用了，你先回去吧，我还有点事。”

周君彦收回手，蹙眉问道：“什么事啊？”

云景阳看向对方，男生高挑的身形与他相近，微分碎盖的发型阳光又帅气，玩笑般捶向周君彦胸口，“秘密！”说完，云景阳瞟间班级后门穆霭一闪而过的身影，急忙追上去。

被留在原地的周君彦目光落在云景阳的背影，眼中满是疑惑，这家伙，最近有些奇怪啊。

云景阳跑到走廊里，左右看了看，寻觅半天，终于在满是人头的楼梯拐角处看到了穆霭，对方走得方向真是特立独行，不似大部队般向楼下冲，反而逆着人流在向上走。

嘈杂的人群中，唯有那抹白色不同寻常，云景阳要叫住对方的话停住，思索片刻，他也拨开人群，跟随穆霭的方向向楼上走去。

越向楼上走，人越少，空旷的楼梯间，听见穆霭的脚步声愈发接近，云景阳忍不住加快了速度，最后头顶传来一声“吱嘎”的开门声，他心下一动，穆霭这是去了天台？

此时，外面雨势有所减弱，却并没有完全停止，雨点滴嗒嗒地落在楼梯间的窗户上发出叮咚碎响。

几大步迈上楼梯，云景阳将手放在天台门的把手上，动作却不由地带了些犹豫，他不禁想自己这样算不算***？没经得对方的同意就随着来了天台，这种行为…怎么看怎么像个变态。

可是，转念间，云景阳又想到穆霭两周前无意中说过的***打算，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立刻被驱散一空，他不再做其他思考，用力拉开了面前的铁门,迈入了天台顶层绿色的防水地面。

带着水雾的清润气息迅速钻入鼻腔，云景阳鼻翼微动，又在湿润的空气中闻到了一抹很淡很淡的白茶香，是穆霭身上的味道。

他下意识搜寻起男生的身影，可是半天，他都没在天台看到一个人，心里莫名有点着急。

那家伙跑到哪里了？

生怕穆霭再有个胡乱的想法产生，做出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情，云景阳大步迈入雨幕中，“穆霭？”

雨滴顺着发丝落到脸上，云景阳胡乱用手抹了把脸，半眯着眼去找那抹熟悉的瘦弱身影。

好半天，等到云景阳绕到巨大的储水箱后面，他才终于在不远处的玻璃小走廊下，看到呆站在那里的穆霭。

对方正抬头看着上方阴云密布的天空，扬起的脖颈纤长优美，突出的喉结小幅度律动着，他书包放在脚下，正伸出一只苍白细瘦的手去接住那些从天降落的雨滴，身上的校服外套同样湿了一***，也是刚才被雨打湿的。

云景阳刚要开口招呼对方，可下一秒，在看清穆霭脸上的表情时，他噤了声。

虽然与在自习课上一样是带着笑的，但仔细看了一眼云景阳却发现，穆霭此刻的笑容里又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。

恍惚间，他透过雾气形成的幕布，看见有水滴顺着穆霭的脸颊滑过，可因为下着雨，他并不清楚那到底是雨珠，还是泪水……

但不论是雨还是泪，带着这样惨然淡笑的穆霭，让云景阳心脏毫无缘由地被揪紧。

穆霭脸色透着苍白，墨色的头发与惨白的肤色对比明显，在模糊的水雾映衬下，很像一朵在哀叹被大雨打湿的娇嫩鲜花，又像是幽静山谷里的断翅精灵，藏于暗处独自落泪，让他不忍触碰。

云景阳站在原地，周遭除了雨声、风声，还夹杂着从穆霭脸颊落下的那滴水珠坠入地面的轻响。

良久，云景阳拉回思绪，抬脚迈上玻璃走廊的木地板。

玻璃走廊中，穆霭还保持着几分钟前的动作未变，清晰的脚步声顺着雨声钻入他的耳中，原本在抬手感受雨水的人转过头，瞧见是云景阳，没有血色的脸上闪出些微惊异，微红湿润的眼睛下意识眨巴几下，“你怎么……？”

“喜欢下雨吗？”没等穆霭问完，云景阳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，走到他身边，站定后也抬头往天上看去。

穆霭收回手，恢复平静，点点头，“嗯。”

听到回答，云景阳了然，怪不得，那时会露出微笑。

后面围绕在两人身边的是一阵沉默，云景阳用余光瞥向一旁不再看向他的男生，对方半湿的长发还挂着几滴摇摇欲坠的雨水，湿润的黑色头发有几缕贴在侧脸，挡住了泛出浅红的眼尾。

鬼使神差地，云景阳拿出了那根他从上午便一直没送出去的头绳，绕到穆霭身后，同时，低声道：“别动。”

穆霭下意识要躲，却在听到对方的话后，意外地停止了前迈出的脚步，任由身后那人动作。他感觉到自己的头发正在被人撩起，厚厚的刘海也被拨上去了一层，眼前的一切没了厚重头发的遮挡，顿时变得明亮不少。

不过一分钟，随着一句“好了。”云景阳重新站回穆霭身边。

穆霭摸向自己的脑袋，发现对方将他半长的头发扎成了一个低矮的小揪，长时间没体会过清爽的感觉，突然间将头发扎起，过于亮堂的视线和脖颈间清凉的空气流窜让穆霭要把皮绳拿下来。

“不许拿！”云景阳强势地命令道。

穆霭的手僵住，缓缓地转头看向云景阳，眼神变得很奇怪，似乎…是在透过云景阳看向另一个人。

过了许久，穆霭收回视线，也放下了搭在脑后的手，任头发被扎起。

看到穆霭这么听话，云景阳还有点吃惊，但紧接着他满意地勾起嘴角，挑眉瞧向身边的人，这回，对方的侧脸总算是清晰地展示在他眼前，一双葡萄似的眼睛又大又清澈，可或许是因为太瘦的原因，显得这双眼睛有点过于突兀。

虽然看到穆霭眼眶微红，可云景阳并没有问对方为什么哭，他也没有问穆霭为什么会喜欢下雨天，只是顺着几分钟前的话头说：“下雨挺好，很凉快。”

穆霭听了，闷闷地点头，又在片刻的默然后，毫无征兆地走进雨中。

云景阳看到，连忙要将人叫回来：“哎喂！还在下雨！”

可穆霭没有理他，继续走向这场不算大的雨中，又走到远处白色的网格栏杆旁停下，然后回头看着云景阳，开口道：“我喜欢雨。”所以，他不怕被雨淋。

说完，穆霭唇边难得露出了一抹粲然。

云景阳伸出的手臂停在半空，他才发现原来穆霭的右颊上还藏着一颗酒窝，不算浅，只有笑起来的时候会显出来。

他盯着那颗酒窝，神情专注，不知道该用什么完美的遣词造句去形容眼前正向他露出微笑的人。

浅浅的酒窝，明亮的笑容，只是短短一瞬，便将穆霭周身阴郁的气氛驱散了大半，让他看上去终于像个寻常的十六、七岁少年，单纯且美好。

穆霭，就应该是这样纯净的，云景阳想。

在云景阳还在怔愣的时候，穆霭已经转过了身，再次望向眼前的广阔半空，雨滴落在脸上的凉意，使他心情难得舒畅，虽然衣服被打湿，可他并不在意那么多。

背过手深呼吸几次，穆霭将清凉舒爽的雨气全部吸入到肺腑中，空气里混着泥土味、青草味，还有一抹不经意的尘烟气息以及绿叶花香，有些好闻。

只有这种时候，穆霭觉得他才能暂时忘却过去的痛苦，享受在当下的雨中。

云景阳站在玻璃走廊里定定地凝视距离他几米远的少年，对方身形纤细，在校服外套的包裹下显得瘦弱，可是他却感觉得出来，穆霭的心情是好的。

不受控制一般，云景阳也顺着雨滴的声音透过头顶的玻璃向天上望去，头一次，他这个极其厌恶阴雨天的人，竟然觉得下雨好像也不错。

向下瞟了眼自己放在地上的书包，他弯腰将干燥的校服外套从里面找出来，拿着衣服走进了雨里，走到了穆霭身边。

云景阳把衣服高举撑开，用宽大的校服外套将不断落在两人头顶的雨珠全数挡住，他眉眼弯起，开口道：“喜欢雨的话，这么看着就好啊，没必要让它把自己弄得生了病，是不是？”

干净磁性的声音顺着风传进耳中，穆霭倏然怔住，视线旋即转向云景阳，发现自己正被对方圈在抬起的手臂下。

时间已近傍晚，雨势也渐渐变小，一道亮眼的金黄投在少年的身上，穆霭微微张口：“你……”脱口而出的话却没由来地顿住，又消散在湿漉漉的水雾中。

“而且你看，天也马上要晴了！”云景阳一双柳叶眼弯起，望着西边显出的火红绮色，洒脱地笑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