承载十三年，不往阴间的鬼魂盘桓人间，积怨久矣，阎罗特令鬼使前往人间，解怨收魂。

竹息山下，密林小道上的落叶被骤现的气流吹开，须臾间两个男子悄然出现。

其中一人身着玄色宽袍，眼上缚着绣了水纹的布帛，后脖颈上有大片的獬豸烙印，笔挺的鼻子，苍白的薄唇，浑身都透露着生人勿近的气息。

他是判彧，司狱副使。

还有一人，身形纤长，面容清俊冷锐，眉目遣倦，青丝随性散漫地披散在肩头，身上松松垮垮地套着青色长袍，衣袍的袖口和领口处都用银丝镶绣着蝶纹。

“拿着。”

判彧丢给那人一个布袋和一把破魂剑，“我能给你的只有这些。”

沈将沅接住抛来的东西拎在手上颠了颠，无所谓地笑道：“够了。”

“我再提醒你一次，若不能在魂灭之前完成任务，你所做的一切将没有任何意义。”

判彧抿唇严肃道。

“我懂！”

沈将沅依旧没个正形，翻着手中布袋，仿若要魂飞魄散的人不是他。

“最好是。”

判彧不欲与他多说，丢下这句话就消失在人世。

气流抚过眼睫，沈将沅收敛了笑意，侧过头望向不远处的山庄。

那是他名义上的家，也是他的葬身之所，可三百多年过去，春风不再，重游无意，可那年背井离乡，自以为割舍下的情感还是在看见旧所时漏了口子。

他终于还是背上布袋，握紧手中的剑转身离去。

“阿书，我来找你了。”

他向着苍尽山走去，那里有他要找的人。

苍尽山，一座恶名远扬、山顶终日环绕着怨气的鬼山，难得地在夏末时破开阴郁迎来了日光。

苍尽山山顶，云坑。

月不离在一阵疼痛中缓缓睁开眼，入眼是坍塌后又被烧过的木梁和无数悬而未落的岩石，周遭散落着零碎的铁链。

幽蓝色的换锦花爬满了坑壁，坑底看着像是用铁水浇筑而成的，上面还布满了奇怪的纹路。

这里是云坑，是柒颜的家。

月不离支着身子坐了起来，身体的沉重感让她有一瞬的愕然，身上的破烂的衣衫、脚踝划痕的刺痛和喉间的不适感……她有些茫然，面上全是错愕，整个人都有些难以置信的恍惚。

恍惚之后才涌上后知后觉的悲痛，心脏如同被蚂蚁啃食般密密麻麻地泛着痛楚，如泉涌的记忆在脑中走马灯似地上演。

做鬼以来的西百多年，她木讷的心从未因着人世间的生离死别动容过，这是月不离第一次真正地有了情绪波动。

酸涩拥堵在心口，她大喘着气企图平静下来摆脱这种陌生而又怪异的情绪。

可比疯涌的情绪先走的是理智，她失控地落下泪来，滚烫的泪水滴在手背。

钝痛腐蚀着她的大脑，可这股异样的情绪始终找不到来源与出口。

“醒了？”

柒颜抱臂站在她几米开外看着她，眼神复杂，“感觉怎么样？”

“我……”她的声音沙哑的不像话，一开口喉咙里就像爬了几只蚂蚁，又痛又痒。

“你还是别说话了。”

柒颜皱眉打断她，森冷的眸中满是晦涩，她仍旧站在远处没有靠近，“你也看到了，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缘故，你的魂体附生在了这个小姑娘的身体里。”

这是怎么了？

月不离捂着脑袋细细回想。

山洞，歹徒，血液、牵魂、眼泪，月不离垂下头，指节无力地蜷了蜷，终于意识到，她没救下那个女孩，然后呢？

魂体附生，那是什么？

魂体附在一具死尸上，也叫生吗？

思绪回笼。

“万事皆有定数，她的生死早在阎罗那里写得清清楚楚，你不必为此自责。”

柒颜不忍她这般难过，说着违心的话心里也拧着疼。

柒颜没告诉她，那个姑娘与她长得有七八分相似，魂体附生要求极其苛刻，此番绝不是偶然。

“……”月不离蜷起身子扭过头去，将自己的呜咽声吞进肚子里。

她很久没哭了，至少她做鬼以来就没再哭过。

从前和沅沅一起闯荡江湖时，她也算见识过人间百态，当时只觉得活人情绪繁多复杂，对于他们的喜悦与难过颇有些不解。

那些年她就像坏掉了的朽木，无知无觉，再生不出多的枝芽。

后来沅沅走了，她独自呆了很久，也没摸清心里空缺一块的感觉，算不算得上难过，而后三百余年，山间生灵来来往往，生老病死，她也都习以为常。

她曾经问过柒颜，鬼会不会流泪，柒颜那时仰着头沉默了很久，然后轻声告诉她，会的。

她那时是有些不相信的，鬼难道不都是和她一样自在无忧的吗？

过往己逝，还有什么值得感伤留恋的呢？

那时她看不懂柒颜眸中深意，也不解她的悲戚，只在她身边陪着，以为这样就能懂了。

首到今日，她的魂体暂时找到了落脚点，所有情绪好似也统统归笼，过往种种好像逼着这副躯壳流尽此前未流过的泪水一般，止也止不住。

“哗啦！”

沈将沅捡了根柴禾往一旁的火堆里丢，火焰飞溅的火星没入泥土里，忽明忽暗，最后隐入尘烟。

他翻看着手里的书册，那是一本用牛皮纸和真丝装订在一起的小册子，上面记录了各种法器的用法。

祭生罗盘刻先天八卦，至鬼魂于阴阳对峙处，融残魂，据生平，织旧梦，溯往事。

他从布袋中掏出一个还没巴掌大的类似于风水罗盘东西，内嵌天心十道，内盘不同于风水罗盘有许多圈层，它只有一层，沈将沅细看了一下，发现这一层特别得厚，应该是重叠了许多层。

沈将沅将罗盘掷向空中，按照书上的法咒念了起来，齿轮咔擦咔擦地旋转着，最后停滞空中，层层金光如同禁制般砸了下来，一块完整清晰的罗盘在地上结印形成。

他知道，应该是成了。

于是伸手收回了罗盘，金光霎时间收起，发出金属碰撞的嗡鸣声。

叶落无痕，密林里也只剩下点点火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