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雨来得急,去得也快。傍晚时分,雨势渐歇,只余下屋檐滴答的水声和满山遍野被洗涤过后愈发青翠欲滴的草木,在夕阳的余晖下闪烁着湿漉漉的光泽。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甜和植物叶片被雨水浸泡后散发的清冽气息,沁人心脾。
苏暖坐在回廊的躺椅上,发间还簪着那支青竹簪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簪身。阿骨安静地坐在她脚边的台阶上,背靠着廊柱,抱着膝盖,望着远处山谷间渐渐升腾起的、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云雾。两人之间流淌着一种雨后初霁般的宁静,仿佛之前所有的疏离、恐惧和试探,都被那场雨冲刷干净,只剩下这片刻的、近乎虚幻的平和。
苏暖的心绪却并不如表面看起来那般宁静。阿骨为她绾发时那小心翼翼的温柔,指尖划过头皮时带来的战栗,以及镜中看到他纯粹满足笑容时心底泛起的陌生悸动,都像投入湖面的石子,在她心中漾开一圈圈难以平息的涟漪。她贪恋这份被珍视的感觉,这份在异乡独处时难得的陪伴与温暖,可理智又像一根细刺,时时扎着她,提醒她这温暖之下潜藏的危险冰层。
就在这时,被她随手放在旁边小几上的手机,突兀地响了起来。单调的铃声在这静谧的氛围中显得格外刺耳,瞬间打破了那份微妙的平衡。
苏暖微微一怔,有些恍惚。在这几乎与世隔绝的苗寨待久了,手机更像一个偶尔用来查看时间的钟表,几乎失去了它原本的通讯功能。会是谁?
她拿起手机,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——“林浩”。
她的心跳莫名漏跳了一拍。林浩是她多年的好友,性格沉稳理性,在一家建筑设计院工作,是她喧嚣都市生活里一个坚实的锚点。他的来电,像一根线,猛地将她从这片云雾缭绕、充满神秘色彩的苗疆幻境,拉扯回那个她熟悉的、由钢筋混凝土和理性逻辑构成的世界。
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旁边的阿骨。他似乎也被铃声惊动,转过头来,清澈的眼中带着一丝好奇,安静地看着她,没有出声。
苏暖深吸一口气,按下了接听键,将手机放到耳边。
“喂?林浩?”
“苏暖!”电话那头立刻传来林浩熟悉的声音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,“你总算接电话了!我还以为你信号又断在哪个山沟沟里了。”
他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,带着都市特有的背景噪音——隐约的键盘敲击声、远处车辆的鸣笛,这一切都让苏暖感到一种奇异的陌生感,仿佛隔着遥远的时空。
“我没事,这边信号时好时坏的。”苏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自然,“怎么突然打电话来了?”
“还能为什么?担心你啊大小姐!”林浩的语气带着熟稔的埋怨,“你一个人跑那么远的地方,一去就这么久,电话也经常打不通,我能不担心吗?怎么样?在那边还习惯吗?有没有遇到什么……奇怪的事情?”
“奇怪的事情?”苏暖的心微微一紧,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扫过安***在一旁的阿骨。他正低着头,用手指轻轻拨弄着廊檐滴落的水珠,侧脸在夕阳下美好得如同精心描绘的画卷。
“没有啊,”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否认,声音却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底气不足,“这里挺好的,山清水秀,民风淳朴,我很喜欢。”
“淳朴?”林浩的声音里透出几分不以为然,“苏暖,你别被表面现象骗了。我查过一些关于黔东南苗疆的资料,那边有些地方……嗯,怎么说呢,比较封闭,保留着很多古老的习俗,有些甚至……有点邪乎。”
“邪乎?”苏暖重复着这个词,感觉喉咙有些发干。她想起那片死寂的禁地,想起月下凌墨的身影,想起集市上混混诡异的惨状。
“对!”林浩的声音压低了一些,似乎带着某种忌讳,“就是关于……蛊。你听说过吗?不是电视剧里演的那种,是真实存在的,据说很诡异,也很危险。有些外地人不懂规矩,不小心冒犯了什么,或者……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,就会中招,下场都很惨。你一个人在那儿,一定要万事小心,离那些看起来神神秘秘的人远点,尤其是那些……嗯,长得特别好看的。”
最后这句话,像一根针,精准地刺中了苏暖心中最敏感、最不愿面对的区域。她的呼吸骤然一窒,握着手机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,指节泛白。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微微发烫。
阿骨似乎察觉到了她情绪的细微变化,抬起头,投来询问的目光。那双眼睛依旧清澈见底,带着全然的依赖和关切。
苏暖猛地移开视线,不敢与他对视,仿佛多看一眼,自己的心虚就会无所遁形。
“你……你别瞎说!”她对着电话那头提高了声音,带着一种近乎恼羞成怒的急切,像是在反驳林浩,更像是在说服自己,“那都是些以讹传讹的封建迷信!都什么年代了,你还信这些?我在这儿挺好的,认识了很多人,他们都很好,很照顾我。”
她的话语又快又急,试图用声音的力度来掩盖内心的慌乱。
电话那头的林浩沉默了几秒钟,再开口时,语气变得严肃而担忧:“苏暖,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。我知道你觉得我啰嗦,觉得我杞人忧天。但有些事情,宁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无。尤其是那种地方,那种传承了千百年的东西,谁知道里面藏着什么我们无法理解的门道?你一个女孩子,孤身在外,安全意识一定要强。听我的,早点回来吧,或者至少,搬到游客多、治安好点的镇上去住,别一个人待在太偏的寨子里。”
林浩的话语像锤子,一下下敲打在苏暖的心上。理智告诉她,林浩是对的,他的担忧合情合理。她确实身处一个充满未知风险的环境,而她身边,就存在着最大的、无法掌控的变量。
可是……
她的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飘向阿骨。他已经不再玩水,而是抱着膝盖,将下巴搁在膝盖上,安安静静地看着她打电话。夕阳的金光勾勒出他柔软的发梢和精致的下颌线,他看起来那么无害,那么需要保护。他为她绾发时的温柔,他笨拙地想帮她做事的努力,他看向她时那全然依赖的眼神……这些点点滴滴的日常,像温暖的藤蔓,早已在不知不觉中缠绕住了她的心。
她怎么能因为一些虚无缥缈的“传闻”,就抛下他?万一他的失忆是真的呢?万一他离开她,真的会遇到危险呢?
一种强烈的、想要守护他的冲动,压倒了理智的警告。
“林浩,我知道你是为我好。”苏暖深吸一口气,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坚定,“但我真的没事。我自己会注意安全的。而且……我在这里找到了一些很特别的创作灵感,还想再多待一段时间。”
“灵感?”林浩的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解和无奈,“什么样的灵感比你的安全还重要?苏暖,你……”
“好了好了,我知道了!”苏暖打断他,语气带着刻意的、想要结束话题的不耐烦,“我这边信号不太好,先不说了啊。等我回去再跟你细聊。拜拜!”
不等林浩再说什么,她几乎是有些慌乱地挂断了电话。
耳边瞬间安静下来,只剩下屋檐滴答的水声和山谷间隐隐的风声。
苏暖握着发烫的手机,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,仿佛刚经历了一场激烈的奔跑。她不敢抬头,不敢去看阿骨此刻的表情。
她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。她为了维护这份危险而脆弱的羁绊,选择了对好友善意的警告置若罔闻,甚至不惜用谎言来搪塞。
这算不算是……一种沉沦的开始?
“暖暖姐,”阿骨轻柔的声音打破了沉默,带着一丝小心翼翼,“你……没事吧?是……朋友担心你了吗?”
苏暖抬起头,对上他关切的眼神。那里面只有纯粹的担忧,没有丝毫被打探隐私的不悦,更没有因为她提及“离开”而流露出任何阴霾。
他看起来,是如此的……无辜。
苏暖的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愧疚感,为自己刚才那一瞬间因林浩的话而产生的动摇和怀疑。
“没事,”她扯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,将手机放到一边,“一个朋友,就是……太爱操心了。”
她站起身,走到回廊边缘,扶着微湿的木栏杆,望向远处。夕阳已经沉下山头,最后一点余晖将天边的云彩烧成瑰丽的紫红色,映照着层层叠叠的梯田,壮美得像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。
这就是她最初追寻的、原始粗犷的“灵”。它确实存在,如此震撼人心。
只是,她未曾料到,这“灵”并非静止的风景,而是化为了一个活生生的、集极致美丽与极致危险于一身的存在,悄然侵入她的生活,让她在恐惧与依恋之间挣扎徘徊,甚至开始下意识地抗拒来自原有世界的、试图将她拉回“正轨”的力量。
阿骨也站起身,走到她身边,学着她的样子望向远方。他没有说话,只是安静地陪着她。晚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和墨蓝色的衣角,也吹动了苏暖发间那支青竹簪下的几缕流苏。
夜幕开始降临,远山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模糊,如同她此刻看不清的未来。
林浩的电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,涟漪散去后,湖面看似恢复了平静,但湖底深处,有些东西,已经悄然改变了。
它像一声来自远方的、模糊的警钟,敲响在苏暖逐渐沉溺的心头,提醒着她脚下这片土地和她身边这个人的非同寻常。只是这钟声,能否穿透那日益厚重的、由温柔依赖和悸动情感编织而成的迷雾?
苏暖不知道。
她只知道,当阿骨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臂,用那双在暮色中依然清澈明亮的眼睛望着她,轻声问“暖暖姐,我们晚上吃什么?”时,她心中那些因电话而起的波澜和疑虑,似乎又一次,被一种更强大的、难以名状的情感,缓缓抚平了。
夜色,温柔地覆盖下来,将吊脚楼,将梯田,将远山,连同楼里两个各怀心事的人,一同拥入怀中。
更新日期2025-10-09 13:57